在运河寻找运河

2021-03-12
来源:沧州日报

在运河寻找运河

李心怡

斜坡有点儿陡,但也还好,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蹭下去,便稳稳站在了运河的一弯河道边上。刚刚从车上隔着距离远望,并不宽阔的河面沿着河道不知拐了几个弯,四周青草茵茵,岸上绿树成行,河里更有捕鱼的好手。目之所及处的这段运河,是流动的、安然的,带着某种施施而行的楚楚风姿。下车后便看见石刻的标牌:中国大运河。旁边是块簇新的木牌子,上面书有“谢家坝”三个字,字体是精心设计过的,下面做数笔平道修饰,简简单单,却别有韵味,仿佛告诉来往旅人,这里是依水而来、却又心甘情愿驻足于此的一处归属地。

谢家坝位于东光的连镇。这段长218米、厚3.6米、高5米、总面积达1175平方米的糯米大坝坐落在南运河东岸,正是连镇运河五街、六街的交界处。还没等我看出资料介绍里“如一轮弯月横卧岸上”的诗意轮廓,它就已然横陈在眼前了。

“下去,就在下面。”不知谁召唤了一声,我们一行人便顺着斜坡走了下去。右拐便是一百多年前的古河道,缓步前行,阳光普照在谢家坝斑驳的躯体上,隐约透露出被水浪拍打过的痕迹。这痕迹上已有缝隙里钻出的小草野花,在盛夏光年里自顾自地宛然生长,承接着时间对万事万物的爱意。指尖轻触坝体,果然是一种质感十足的坚硬。资料上说,“糯米浆拌灰土”是中国建筑中一项古老而智慧的工艺,而流传的故事里,谢家坝建于清末民初,因为南运河河北段多弯道,致使洪水在连镇段多次决口,此处成为险工险段。清末,当地一名谢姓乡绅捐资,由南方购进万余斤糯米,组织人力用糯米熬粥滤出的糯米浆与白灰、黄土按相应比例混合筑堤,才杜绝了水灾祸患。而至今,这位古道热肠的乡绅并没有在史料里被确实找到。他仿佛触手可及,却又终究间隔在岁月的迷雾里,想来却又是儿时运河边上邻家大哥一般的厚道人物,平日不声不响,却在要紧时候搭只义薄云天的手,让人深信世道人心里的温厚热意。轻轻抚摸身旁这坚固沉稳的坝体,我竟感觉不到多少时光的漫漶,却分明与那时已然隔了峥嵘百年,或许这竟是份沉甸甸的印证,印证世间总有不变的东西,比如这历史长河里留存下来的,被运河积淀传承下来的一份强健正义的精神底色。

再往下走,便是平坦的河边,此时正是七月的尾声,草木浓密,却还没有涌出在桑拿天里才有的黏稠滞重。河水不算清澈,但自城市的车水马龙里抽身,如此这般自由舒适地贴近自然,也不免油然生出一股透明的爽然。微风拂过水面,河边一条漂亮的斑点狗在欢快地嗅着水汽,在它粼粼的倒影里,夏日的神秘呼之欲出。其实我是来寻找的,而寻找什么呢?我自己也并不很清楚。路上,我开玩笑说,这次运河采风像是一次小型“北上”,而分明,我也不是因为《北上》这本书的牵引而来,或者是人生节点里的因缘际会吧。在行至中年时,喝着运河水,在沧州解放桥边长大的我,在经历人生的一些拐弯处后,才在回忆的河床里打捞出某些断章,在越来越频繁的回溯中,想起温暖的旧时光,想到逝去的亲人。而往事历历,却又太多是含在运河的水声里,如一帧帧不能消融掉的流年倒影:春天的运河清波荡漾,水草招摇,我放了学走过解放桥便到了姥姥家;夏日的运河曾允我在其间恣意戏水玩耍,河边的柳树曾被我掐了枝条做花环嬉戏,蛙声水声缠绕的夜间,姥姥用蒲扇帮我驱赶着蚊蝇,大家围坐在河边,听姥爷和爸爸数说运河的昔日盛景,那时有多少载人载货的小火轮在滔滔河水里匆忙行驶,漕运码头一片熙攘繁华;秋天的运河岸边路上有晾晒的麦子,金黄明亮,骑车的人绕过去,那时城市和乡村的界限并不明显,人与人的界限也同样;冬天,河水冻成了镜面,我和小伙伴偏要下去溜一圈,摔成七荤八素,回家偏又挨了妈妈的数落,还好有邻居破冰捞出的小鱼汤喝……

恰好不远处真的有人捕了鱼上来,并不算小,放在水桶里扑通得格外欢实。身边有人在拍照,在感受河的美意,还有同行者在讲述2012年当地政府用同样的方法对谢家坝进行修葺,用了一万公斤糯米,用了电钻才保证楔木工序的完成,而在2014年,中国大运河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,东光谢家坝成为列入名录的58个遗产点之一。我在心里点点头,像是理性的闸门在情感湍急处被拦截了下,思绪顿时平缓沉稳下来:这自然是有分量的荣誉和责任,也可作新的契机和源点。如眼前这河水,历经千年,不知转换了多少季节,涵养了多少情怀,变更了多少心事,浮沉了多少枯荣,却于此时此刻依旧日夜流淌、平静守望。而我心里存着的这份寻找,源头清晰,却去向不明——或者并不需要固定的明了,只在寻找的过程中发现自己,发现自己和世界的联系,便就很好。却眼前的谢家坝也是如此吧,需在不辞疲惫的发展中不断地向前走,伴着生生不息的运河,跌宕出自己独特的风采。